他在柏油的黑色大海中浮沉,十三名夢魘環繞他的床邊,對他吟唱尖銳的歌。鐵鍊束縛他的雙手。鐵鍊束縛他的雙腳。鐵鍊束縛他的身體。鐵鍊束縛他的喉嚨。審判!審判!帷幕流下眼淚,污穢的女人在火中飛舞,形體與無形的疆域在掌心淪陷,因萬物正恰恰處在塌陷的途中。紅與黑,複像貼著他的顱骨搏動,在那裡時間沒有開端也沒有延續,尚未誕生的皆已凋敝,胚胎觸地便已衰老,顫動地奄息。現實圍繞著他坍方,現實膨脹而破裂開來,夢囈流溢滿地,滿地都是發光的鐵漿。

唯有痛苦是有形體的。唯有痛苦。痛苦有刺。痛苦有眉目有牙齒。痛苦咀嚼他不成形的肉體。他是肉造的鑄模,要以這具肉身鑄出一具魔鬼。魔鬼伸出長長的爪子,撬開他的下顎,將燒紅的鐵漿灌入口中。光芒貫穿了他的身體,每一塊內臟都在嘶嘶作響,他想將鐵漿嘔吐出來,魔鬼卻將他的嘴鉗緊了,不給鬆開。於是他整個人化作烈焰,狂舞當中膨脹、再膨脹,然後他也破裂開來,構成凡胎的一切化作飛煙。鐵漿開始轉冷,他渾身變得很沉、很沉。

黑暗快速縮小收束,凝聚為一極點,極點深處有嬰兒哭泣。蟲翅紛散。玫瑰綻放。瞳孔收縮。福音。火焰。乳香。末藥。伯利恆之星。他在不斷下沉、下沉、下沉。

托帕斯睜開眼睛,發覺自己仍安穩地躺在被窩裡。月光穿過氣窗,輕輕降落在半牆上。這是一間舒適的寢室,有著兒童尺寸的書櫃、衣櫥和地毯,桌燈垂頭睡著了,習作簿仍疊在書桌上,維持攤開的姿態。視野浸著一層牛乳般柔和的霧,器物的輪廓昏暗而渙散。他的意識仍未完全浮現水面,思緒面目朦朧,但他清楚記得最後看見時,寢室並不是這般和平整潔的模樣。書櫃、衣櫥和地毯,都是他不認得的樣式。

這是一間虛假的房間。

他緩緩轉動眼睛,將視線自周遭挪回床邊。在他的床尾坐著一名天使,安靜地燃燒著,光芒照亮了睡意沉沉的天花板。天使有人的輪廓,和他同為孩童而更為嬌小,他不能清晰地分辨祂的臉或是穿著,僅能看出祂在發光:一簇純粹能量的聚合體,宛如火焰,但比火焰更為柔軟。天使垂晃著兩條腿,把腦袋歪過來,又斜過去,孩子氣地哼著歌。不知過了多久,祂轉過臉來,向托帕斯嶄露一笑。

你終於醒了。

多麼使人困惑的話,托帕斯心想,因為他很篤定自己正在做夢。他手握被單,看著天使側身爬上他的床鋪,越過他的胸口,伸出發亮的小手,輕輕抹開他的瀏海。祂的光芒欺上托帕斯的臉頰,然而那光是溫柔的、可以信任的,於是托帕斯只是凝視著祂,將自己全盤交付出去,不曉得迴避或闔眼。天使垂下眼眸,俯身在他額頭落下一吻。

光熄滅了,夢也熄滅。托帕斯在黑暗裡沉沉睡去,難得一夜無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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若將宇宙比擬為一座意識的黑暗大海,物質世界只不過是汪洋中的一葉紙船,人類與其文明酣睡其上,猶自以為根基堅不可摧。人類的繁榮或傾覆,之於宇宙不過是一個闔眼的轉瞬,但那並不是個體人類能夠左右的命運。驅魔人的職責是抵抗邪惡,而不是理解邪惡。

終其一生,托帕斯都在學習與這座黑色汪洋對抗。抵抗虛無的良方是勞動,抵抗智識上的戕害最有效的辦法,便是捨棄智識。不見邪惡,不說邪惡,不思邪惡。托帕斯對戒律遵循不悖,然而有些念頭仍像陰雲裡的太陽,朦朧地潛伏在他的意識當中:譬如說,從哪一個關鍵點開始,應受保護的人類會成為需要抵抗的怪物?

療養院的建築群聳立在玉米田間,像數只突兀的水泥大盒子,過度單調的結構小心剔除任何臆想的可能,比起休養的場所,「堡壘」更為貼近這個場所給人的印象。在舊日月宗名下擁有無數座這樣的堡壘,關押心神喪失的個體;作為人性抵抗瘋狂的最後一道防線,再往前一步,便只能連同物質的存在一併抹銷。

這座建於六零年代的療養院由某醫療基金會出資興建,混凝土建築對其過客不抱憐憫也不存慈悲。不充足的照明使角落藏匿陰影,就如同塵埃無所不在,行走的人們臉上也像掛滿灰塵,神色黯淡,從塵埃裡來,又往塵埃裡去。托帕斯與舊日月宗遣來的修士坐在參訪室裏,兩手扶膝,彼此面面相覷。參訪大廳的設計遠比實際使用要容納太多的人,座位不成比例的空曠,聲音被勻得太過稀薄,除了藥袋摩擦與文件被翻動的沙沙聲以外,幾乎沒有別的的動靜。偶爾,才有叫聲淒厲地從建築深處傳來,撕扯他們的沉默。托帕斯起先沒有留意,聽了幾遍,才意會到那是病人發出來的哭嚎。